第壹百七十六章:值不值得
超越遊戲 by someguy1
2024-1-2 22:41
當我們終於回到黃土林時,我險些沒有認出這片在日光照耀下,顯得寧靜,甚至有幾分祥和的樹林。
然而土地上凝固的血跡與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焦味仍未徹底褪去,讓我的心神壹下子就回到不久前那個驚險的夜晚。
便是連譚箐也不禁安靜了下來,秀眉微蹙,無言地走在我身旁四周張望。當我們來到駐軍營地數百米外的壹片空地時,我與她交換了個眼神。
「這……就是那晚決戰的地方吧?」譚箐輕聲問道。
我點了點頭:「應該是的,我險些沒有辨認出來。」
梁清漓挽起我的手臂,被我們凝重的神色感染,擔心地問道:「沒事吧?」
我微笑道:「沒事。只是有些感慨而已,那晚的參戰人士裏,我算是傷勢最輕的壹批了。禹仁,幸好妳也未受傷。」
唐禹仁蹲下身來撚起壹撮泥土,瞇眼說道:「運氣而已,那場面太混亂了,哪怕是我們主動設下的陷阱,也沒想到右護法竟會如此大膽,調離了少說也有三四十個二流高手,叛軍在青州過半的高手來襲擊,單論戰力,根本不輸我們布置的兵力。若不是能夠拿下右護法,怕會是誘餌被吃完,陷阱全然無用了。」
薛槿喬也嘆道:「軍部的傷亡數字已經出來了,那晚死了四百零六個官兵,有六十七個是沒能救回來的。還有三百二十九個傷勢嚴重或者被燒傷的傷員,能被帶回汴梁的都運走了,剩下的都是只能勉強吊住命的,只得聽天由命。」
我聽出她的弦外之音,擔憂地問道:「秦喜和景伊有消息嗎?」
薛槿喬搖頭道:「不知。此行剛好看看他們恢復得如何。」
進了緊張而有條不紊的新營地之後,薛槿喬與駐守在此地的將領交接了壹些文件,然後便與我們直奔傷兵營。說是傷兵營,其實在這短短數日內,幾棟簡易的木屋已被建了起來,而傷兵便被安置在這些木屋裏。
我們被兩個女侍衛放行後,進入了藥草味濃郁的屋子,越過數個躺在床上的女傷員之後,見到了景伊。這個壹直以來存在感不高的女冠躺在床上,清秀的臉龐有些蒼白。她轉過頭來看到我們,露出了欣喜之色。
「諸位,怎麽回來了?」
眼見她掙紮著要坐起身來,薛槿喬連忙上前壹步輕輕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少安毋躁:「別亂動,妳的傷還沒好呢。我們要押送壹些罪犯回京給刑部審判,剛好路過探望妳們。妳還好吧?」
景伊對於這個說法有些疑惑,但是沒有追問,轉而答道:「多虧五臺寺師傅與軍醫的悉心照料,已沒有生命危險了。不過,也得在此再靜養大半個月,才能起身回城。聽說景源景珍也來了,不知是哪位師叔前來助拳?」
薛槿喬搖頭道:「妳師門沒有余力派明字輩的高手前來,景源已是太清道實力最高的人。如今宗勤師叔與我派的龐師淩師叔在率領諸位武林同僚。」
景伊蹙眉道:「是這樣麽……我原以為師父或者明空師叔能夠親自前來支援的,冀州的情形看來比我想象中還要艱難。薛小姐,右護法雖已受擒,但濮陽的戰事還是難以預料。沒有妳和唐、韓兩位朋友出謀劃策,是否不妥當?」
薛槿喬淡淡笑道:「有田將軍親臨城下,叛軍又在黃土林折了那麽多人手與統帥,之後的就不必我等擔心了。」
景伊聽到這話,驚訝地問道:「咱們,咱們當真將右護法留下來了!?」
「沒錯,多謝妳,景伊。是妳與那晚所有參與戰鬥的人共同的努力,才斬獲了叛軍起兵以來最大的勝利。」薛槿喬由衷地感謝道。
景伊表情有些復雜,垂下了頭,似乎有些釋然,然後笑道:「如此這般,才不負師父的重望,與師門的傳承呢。」
閑聊了幾句後,景伊道:「諸位,也不必為我擔心,我的傷勢已經完全穩定住了,只需要些時日慢慢痊愈。秦兄……才是需要關註的人。」
我問道:「景伊,秦兄狀況如何?」
「他已經醒了,但是十分低落。妳們來了壹定會讓他很高興的。」
「既然如此,那我們就先不打擾妳了。有什麽事需要幫忙的話,跟我們說壹聲就行了。」
景伊猶豫了片刻,垂頭問道:「孫師妹的遺體……將會如何處置?」
薛槿喬輕聲說道:「暫存在義莊裏,我已派信使加急往藏劍宮與孫家通知他們了。」
景伊黯然說道:「多謝薛小姐……不知能否讓他們告知我壹聲,喪葬之日,景伊無論如何都會前往的。」
「壹定的。」
我們心情有些沈重地悄然離去,出了門之後,薛槿喬嘆了口氣道:「景伊她對孫倩之事十分內疚,壹直覺得是自己沒能將她照顧好,才喪命於此的。戰場殘酷,刀槍無眼,又何談責任?希望她能走出來。」
走進相鄰的屋子後,大部分的人都還在昏睡中,讓我壹眼便見到了秦喜,而他的模樣卻讓我心頭不住下沈。原先只有兩鬢灰白的長發此時已過半都變成了枯槁的素色,臉頰深陷,顴骨突出,胡須邋遢,唯有壹對劍眉英氣依舊,只是眉頭下的那對眸子沒有了熟悉的旺盛活力,而是如壹潭死水般毫無生氣。
那個俊逸的青年不再,取而代之的是個疲態盡顯的病人。
我上前壹步喚道:「秦喜,是我,韓良。我們來探望妳了。」
秦喜稍稍轉過頭來,露出幾分驚喜之色:「嗯?阿良,禹仁,妳們來了?」
唐禹仁臉色肅穆地走到他身旁問道:「傷勢如何?」
秦喜苦笑道:「內功盡毀,精血虧空,燃血訣催發到極致,不外是這個結果。撿回條命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。」
薛槿喬咬了咬牙,開口道:「秦兄,妳放心,此後的事……」
秦喜揮了揮手道:「薛小姐不必為我擔心。那晚沒有妳出現,我和阿良十死無生,是我欠妳壹條命。」
他楞楞地望著對面的墻壁,又道:「不過,我們好歹也是贏了那壹場,不是麽?」
我說道:「是的。妳的功績會與這場勝利被傳下去,玄蛟衛秦喜與韓良大戰青蓮教右護法,有沒有為自己想個響亮的綽號?」
秦喜失笑地搖了搖頭:「且不說這事,妳們怎麽不在濮陽?」
我們簡略地解釋了壹通前往燕京的任務,讓他眉頭直皺:「哪怕是如此大功,也要被那些豹狼之輩詬病麽?當真是……該殺。」
眼見他吐出最後幾個字時臉龐已透出鐵青之色,梁清漓連忙道:「秦大哥,妳與夫君和唐大哥應該有話要說吧?咱們就不打擾妳們了。」
秦喜沒有挽留,只是頷首道:「正有此意,多謝弟妹。」
待到其他人都離去之後,唐禹仁嘆氣道:「別藏著掖著了,這裏沒有外人。」
秦喜原本淡然的臉色垮了下來,身側的雙拳緊緊地握住了,捏得指節發白:「二流之境,霹靂六陽刀,到頭來,壹場空。我不甘啊!咳咳咳……」
我們壹時都默然,只有秦喜猛烈地在咳嗽。在我們三人中,對武功修為最重視的便是秦喜了。畢竟他的刀法境界雖高,卻也是要依賴內功才能真正發揮出威力來的。上次對戰聞香散人時他便用過了燃血訣,卻也留了三分余地,是以能夠挽回七成功力。這次是真真切切地功力盡失,再無法練出壹絲真氣來。
唐禹仁抿唇道:「此間事了,當會有壹大筆賞賜下來。傷愈之後,去買幾畝地,娶個姑娘,過過富家翁的生活吧。不再為陰謀罪惡奔波搏命,也許是種恩惠。」
秦喜慘笑道:「就算我不想,失去了這身武功,還當什麽玄蛟衛呢?我醒來時發現體內空空如也時,第壹個念頭是還不如那晚就死在那裏算了。」
他看向我道:「阿良,我算是明白妳那時是什麽感受了。饒是如此,妳都撐了過來,實在是叫人欽佩啊……妳是怎麽做到的?」
我澀聲說道:「妳是知道我的,武功向來不是我的強項,因此前功盡廢也不是尤其大的打擊。但是我也知道妳與我不壹樣,武功是妳十分自豪的力量,失去自己如此珍重的東西,感受也截然不同。」
秦喜傷感地說道:「是啊。就跟斷了臂膀似的……他奶奶的,禹仁妳可是真的丟了條手臂,看我這臭嘴。」
他輕輕地抽了自己幾巴掌後,突然又失笑道:「咱們三個還真是夠搭的,連傷勢都這麽相似。唉,至少,至少我們贏了。說起來,阿良,妳給我的那保命手段真的厲害,我也欠妳壹條命。」
我微笑道:「都是兄弟,不必要計較。」
唐禹仁皺眉道:「妳是說……符箓麽?妳也給了秦喜?真的有效?妳真是越來越神秘了。」
「大戰在即,雖然身上帶的不夠所有人用,但好說歹說也得給秦喜幾道。哪怕是有點新奇,也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。機緣巧合下學了幾分玄門正宗的手段而已,沒想象中那麽厲害,妳們也可別把我當成什麽乘風禦雨的神仙人物。唉,只恨沒有多余的勻出來給孫倩壹張。」我聳了聳肩道。
秦喜露出壹絲笑意道:「確實與妳不符。」
唐禹仁問道:「妳之後有什麽打算?就算無法修習內功,妳的刀法,見識,和與叛軍對抗的經歷都十分寶貴,若有意留下,仗打完了之後至少可以在青州或者順安做個教官。」
秦喜垂頭道:「我還沒想好……也許吧,這倒不是個壞主意。我已醒了有三天了,還是沒能完全消化這個消息。
我們與秦喜在沈默中思考了良久後,我首先問道:「秦喜,妳從未想過玄蛟衛之外的生活或者目標麽?」
「想過,怎麽能不想呢?便是禹仁這種壹心為公的木頭人也肯定想過的。」秦喜籲氣道,「但我資質愚鈍,無法三心二意,只能將全部的精力放在這份職責,放在刀法上,否則斷然觸碰不到陰陽調和的刀術境界。壹旦我松懈了,心思散了,那就什麽都撈不著了。也罷,現在有的是時間去想以後該做什麽。」
唐禹仁突然說道:「我倒是有些明白妳的意思。除了職責之外,還有生活,或者說,職責終究是生活的壹部分,而不是它的全部。阿良曾問過我,唐禹仁是個什麽人,是否失去了武功與玄蛟衛的身份之後,便失去了自己之所以為人的意義。也許,現在輪到妳來思考這個問題了。」
秦喜被這個問題問得怔了怔,沈眉想了壹陣後,苦笑道:「妳還真把我問倒了,咱們所有的訓練與教導中,不正是要我們如此相信嗎?成為玄蛟衛,成為天子斬盡天下罪惡的刀,便是壹切。」
唐禹仁若有所思地說道:「但玄蛟衛的教誨又有幾分是真的,是值得我們舍棄性命地為之追逐呢?」
比起身體上的傷害,也許失去了自己人生意義所在的目標與身份才是最大的打擊。我知道自己不該問出這個問題,但在我意識到之前,它已經脫出口了:「秦喜,妳後悔嗎?哪怕最終打倒了右護法這麽強大的敵人,獲得了如此傲人的軍功,這個代價……」
秦喜深深地吸了口氣:「是啊,我們所付出的壹切,和我們想要達成的目的……究竟值不值得?」
他蒼白的臉龐痛苦地扭曲了,緊握成拳的雙手在微微發抖。良久後,他聲音沙啞地說道:「值得!這便是我前半生之所以前進的意義,怎能不值得?但是,若再有壹份這樣的使命需要我去承擔……我不會再付出這個代價了。就算我有更多能給予朝廷,給予玄蛟衛的力量,我也不願再去犧牲了。」
唐禹仁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:「妳已經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了,便是訓練營最嚴苛的教官在此,也只能向妳獻上敬意。」
秦喜疲憊地看向我們:「我們三人都已經給得夠多了,不是麽?也許妳說得對,此間事了以後,我是該休息壹陣了。除了江湖的奔波與刀光劍影之外,還有很多值得去尋求的樂趣。到時候,咱們再聚壹聚。」
我與唐禹仁重重地點了點頭,然後與秦喜道別了。看到他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,實在是不好受,然而,我又不知道該如何開解他。雖然我靠牝牡玄功得以重練內功,但眼下花間派是頭號敵人,讓他找個敵派「妖女」雙修,實在不是個好建議。
「禹仁,妳比我更了解秦喜。他……撐得住的吧?」
出了門之後,唐禹仁嘆道:「秦喜憑借壹腔熱血練刀,執行任務,成為了玄蛟衛。胸中壹口氣在,便無所畏懼。他是個堅韌的人,不如此,也無法成為青年輩刀法最強的玄蛟衛之壹。但他的心已不在此,便是武功未失,他也不再適合當玄蛟衛了。」
「這麽嚴重麽?」
唐禹仁揉了揉眉心,眼中有幾分躊躇:「玄蛟衛是天子腰間的壹柄刀,純粹而鋒利。它的鋒芒來自於沒有疑問也沒有猶豫的果斷。而刀是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的,只需要斬斷主人所揮向之物。代價,取舍,那不是刀該考慮的東西。當秦喜為自己做出值不值得的判斷時,他便不再純粹,也不再是壹個合格的玄蛟衛。」
我嘖聲說道:「我倒覺得,這可不是壞事,甚至從我這個外行人的角度來說,沒有自己的思想與主見,無法成為壹個真正優秀的玄蛟衛士。」
因為,老唐妳可是壹個自己的主見和思考獨行特立得不得了的人啊,而妳可是我所認識的,最厲害的家夥。若是連妳和秦喜這麽優秀的人也不能當上好的玄蛟衛,那只能說這個組織的方向從根本上就是歪的。
唐禹仁沈默了片刻後,淡淡笑道:「是的,並不是壞事。」
我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問道:「禹仁,妳呢?妳可曾後悔?」
唐禹仁停了下來,舉起右臂,就著午後的陽光看了看自己完好的右手,然後轉頭對我說道:「也許有壹天我會為自己所選擇的道路,所付出的代價後悔。誰又能確鑿地相信,十年,二十年後的自己會有什麽樣的想法呢?但……不是今日,不是此時。」
我笑了笑,真是他的風格呢。
我們在黃土林休整了壹夜後,順著官道開始了前往京城的漫長旅程。在那之前,需要先跨過小半個青州。濮陽以北的地勢丘陵遍布,隊伍中又有數個隨行的傷員與需要回京交差的文官與軍士,因此我們的行程也慢了不少。
走了大概壹周後,我們才從連綿不斷的崎嶇地形中探出頭來,視野豁然開闊,看見了壹望無際的平原。農田裏茂密的莊稼在秋風下不住地簌簌顫抖,金黃色的海上形成了浪潮般的波瀾,壯觀之極。
薛槿喬見到這壹幕,呼了口氣道:「總算出來了。我還是第壹次走這條路,怪不得沒幾個人喜歡從這裏進燕州,路途也太顛簸了。若不是隨行的人馬身份敏感,我們還是坐船從袁水直接坐到雁嘴江最舒適。」
我們幾個有武功在身,護衛車隊的官兵體質也足夠強壯,倒還好。那些身體缺乏鍛煉的羸弱文官和身上帶傷的軍士都有些苦不堪言,此時見到平坦的中原大地,均是精神了起來。
「燕京是個什麽樣的地方?」譚箐好奇地問道。這段時間譚箐與我們同行同住,又是壹起出生入死的關系,加上性格爽朗,談笑無忌,很快便融入了這個小團體。
薛槿喬托腮道:「京城是本朝首善之地,天子棲息之處,也是本朝前的大晉國都。論歷史底蘊,不比越城與汴梁這等千年古都差,如今百年過後,更是繁華非凡,文風濃烈,各種海外的奇珍,四方來朝的異國使者,商人,都能見到。妳壹定會很喜歡的。」
唐禹仁則意見稍有不同:「京城是壹個昂貴的地方。吃住行,壹個不慎便會讓妳錢囊見底。而且它是壹個世家、權臣爭雄,皇室冷眼旁觀的地方,每個人都必須帶上小心謹慎的面具,因為誰也不清楚任意壹個在街頭,酒家裏遇到的人背後有沒有什麽惹不起的力量。」
薛槿喬哂笑道:「別聽他的,沒那麽誇張。在天子腳下,有駐京的鳳閣行者與皇室高手鎮壓,又有玄蛟衛的左右兩統領看著,其實京城才是全大燕最安全的地方。」
唐禹仁不置可否地答道:「也許吧。我只在京城執行過幾次任務,每次都不歡而散。但那幾個任務都確實不是什麽牽扯到人命兇殺的大事。」
「不過,以妳的性子,哪怕能力與經驗十分適合應付京城的勾心鬥角,肯定會更寧願遠離這種爾虞我詐的地方就是了。這壹點,我倒是贊同。」薛槿喬嘖聲道。
「韓良,清漓,三妹,進京之後,妳們隨我壹起住薛府。我有不少事務需要向上稟報與處理,尤其是嚴覓之事,雖然信使應該已將田將軍的奏折奉上了,但還是需要我們奔波壹番,好讓刑部重審此案。在那期間,妳們盡情遊玩吧,京城的繁華哪怕在戰爭期間也不會受到太大影響,妳們立下如此大功,正該要好好地犒勞自己。」